李庚：怀念我的母亲邹佩珠

邹佩珠先生艺术简介：
邹佩珠（1920—2015），著名雕塑家、艺术活动家、美术教育家、中国国家画院院委、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、李可染画院院长、李可染先生夫人。
邹先生1920年农历七月初七生于浙江杭州；1938年在重庆考入国立艺专雕塑系；1944年由林风眠先生主婚、李超士先生证婚与李可染先生结婚；1946年应徐悲鸿先生邀请任教于北平艺专。在她的积极倡议和参与下，筹建了我国第一所雕塑工厂（即今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研究所），建国初期任教中央美院雕塑创作室，并参加人民英雄纪念碑之辛亥革命——武昌起义组的起草和定稿。主要作品有：北京体育馆休息厅的大型浮雕运动员组像、北京工人体育场掷铁饼运动员像、安徽宿县烈士陵园的彭雪枫烈士纪念碑雕像等。
邹先生是李可染先生的忠实伴侣和亲密助手，她一生积极协助可染先生改革发展中国山水画、协助拍摄李可染教学片、照顾李可染先生生活。李可染先生过世后，为弘扬民族文化和推动中国画艺术的发展，邹佩珠先生怀着特殊的情感，不知疲倦地投入李可染艺术创作与中国画教育教学的全面研究，先后主持出版数十种李可染画集、刊物，在国内外多次举办大型展览及交流活动，筹建李可染艺术基金会并任首任基金会理事长。2012年，李可染画院成立并担任院长。2009年邹佩珠先生将属于自己的200余件李可染先生作品捐赠给国家，这一令人感佩的义举对李可染艺术的保存、传承与弘扬具有重要意义，得到社会的广泛赞扬与尊重。她长期关心美术事业的发展，积极参加各类美术活动，鼓励青年美术家的成长，深受美术界的尊敬与爱戴。

编者按：著名雕塑家、艺术活动家、美术教育家、中国国家画院院委、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、李可染画院院长、李可染先生夫人邹佩珠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15年5月4日晚8时15分在北京逝世，享年95岁。她的逝世，是美术界的重大损失，我们将铭记她对中国美术事业的巨大贡献。在此，本刊特邀请刊发李庚先生的文章《怀念我的母亲邹佩珠》，以示对邹佩珠先生的悼念。
我的母亲邹佩珠是位雕塑家，在中央美术学院工作多年。当年，徐悲鸿爱才聘请我母亲到北京工作，共创新学大业。从美院建立到退休，一直到她九十五岁时，她都在关心、爱护着雕塑事业，并且积极参加各种艺术活动。
儿子对母亲的回忆与一般人的记忆可能有所不同。在我的记忆里，她一直是工作、工作、工作，一直在默默的看书、写字、看文件。她做的雕塑，现在还有几件放在我书房里。看见这些小件作品，就想到她，她的许多作品永久的保留在我的心中。例如：毛泽东的坐像、站像、头像，蔡文姬、列宁、斯大林、彭雪枫、刘胡兰、雷锋，模特、运动员、农民、工人、解放军战士、英雄人物，还有我的奶奶和李珠姐的像，还有各种各样的小泥稿、没有完成的头像、小动物。她参加过人民英雄纪念碑组雕塑创作工作，是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的十二名创作人员之一。她为此献图献策，与董希文，华天友分在一个组里，为前期工作人员。在北京大变动的今天，还留下了很多她的雕塑屹立在首都体育馆、太阳宫、天安门等地方。记忆中她其他的雕塑作品，还有投掷铁饼的运动员在工人体育场前；打羽毛球的女运动员在太阳宫体育馆；她与其他艺术家们共同创造的劈山造海，这是一个城市雕塑；抗日英雄彭雪枫像至今还屹立在安微宿县。其他各种小头像、小人体泥稿、石膏稿则不计其数，尤其是一只小狐狸在睡觉的小泥稿，大家都说好。我能想起来的大约有上百件吧。文革期间，雕塑架子、各种雕塑工具、泥土箱、石膏像散乱在院子里，随着长期的运动，慢慢丢失了。留下的是我的记忆，渐渐远去。
母亲在工作中的身影，常常会进入我的睡梦中。小时候，她教了我很多东西与知识。记得那时她常带我去她的办公室、研究室，在那里感受到很多艺术气息。工作室像巨大的厂房一样，有时，我会在用白布分割的一间一间的空间里面走来走去。我当时五、六岁，看着人体的雕像，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幻梦般联想。而石膏房则是个神奇的地方，翻石膏的工人们的工作，给人更奇异的感觉。雕塑家们都在工作，女模特、男模特则摆出各种姿势。这些至今还清晰地在我脑海浮现着。有一天，我到她的雕像工作室里，一位女模特摆着运动员的姿势，我问母亲：“她们为什么不穿衣服？”她回答我道：“艺术家为了更好地理解人体结构，需要这样，只有这样才能使艺术家们更好地观察。”没想到，我七岁时母亲说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响了一辈子。可以讲，她的工作作风及对我绘画的教导，影响了我的一生。当时，我刚刚上小学，对艺术世界最初的感觉，恐怕就是从父母的艺术生活中得到的。记得在白布帘中工作的有张德娣、赵瑞英、杨淑青、刘焕章等等，她们见了我母亲都亲切地叫她邹先生。今天，我回忆起她们，还都是一张张十分年轻的面孔。
记得有一天我同母亲从美院回家，路上我问她：“你为什么要做雕塑？”她望着河边的青草地，若有所思的边走边讲：“因为过去战乱，无家可归，非常穷困，听艺大的朋友们讲学雕塑花钱少，所以学习雕塑。”当时我听了十分震惊。在童年，她告诉我很多事。她讲敦煌石窟、大同石窟、麦积山石窟、龙门石窟、大足石刻，她告诉我希腊石刻、罗马、巴黎，她喜欢米开朗其罗、罗丹、马约尔、布代尔，她喜欢拉弓的赫拉克勒斯。她说布代尔的夸张与生活联系起来的浪漫主义，她十分喜欢。她也讲达芬奇，但不如父亲李可染讲的那么神奇。她经常跟我讲她小时候如何淘气，一岁就闹，五、六岁就惹她母亲生气，青少年时期的意气风发、勤奋求学。回忆往事，无论心酸还是艰苦，她总是面带微笑。其实，她是不爱讲自己。我们对她的过去，所知甚少。
我上中学的时候，常去她办公室玩。有一天，她在打扫卫生，随手从办公桌上拿出五本书说：“我不用了，送给你。”这五本书我一直带在身边，书名是《中国美术史》、《印象画派史》、《希腊雕刻史》、《世界美术史》、《历代画家小传》，这五本书影响了我的一生。她告诉我，看书要有重点。例如读王逊著的那本《中国美术史》时，她说，每个时代都有其変化及代表人物，他们经历千难万苦创造新风格，你的父亲是一敢于创新的画家。她送给我约翰·雷德华的印象派史时曾谈到，父亲他喜欢莫奈、毕沙罗、高更、梵高，喜欢塞尚。从她话中我了解了一些我出生前父亲的事情。
一天，我与母亲走到北京护城河边，我对她讲：“我要学习航空知识，参加航模小组。希望您支持我，给我二十块钱买材料及一台小型航模小发动机，我想做一名飞机设计师。”现在回忆起来，她当时非常认真的听我讲话，走了很长的路，才回答我：“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。”很多年过去了，当她九十岁的时候，我从国外回到了中国，她才回答了当年为什么不同意我的请求的原因，她告诉我：“你的父母当时很穷，无法答应你的要求，但是我们很关心你。”母亲说完话后，我们沉默了很久。我长大后成为一名艺术大学教授，没有与机械制造有缘，也许更好吧。我特别喜欢我的母亲，她的心是温暖的，藏着爱，不轻易说出来。我在海外多年，最思念的就是母亲。
在我的心目中，母亲的身影总是在低着头工作、忙碌中。她对青年艺术家总是给予鼓励的多，但对我们儿女比较严，总是说，还不够，还要努力。我有时去看望她，她身边总是有很多小动物，什么熊、兔子、小鸭子玩具、模型。她用手摸着，还说，这个造型好，那个表情好。她年龄大了，可是还是对造型、对雕塑念念不忘。她为父亲做了很多。李政道博士希望她将父亲的牛改成立体的艺术品。她虽然年事已高，兴趣却很高，我多次看见她半夜起来看稿子、画图纸。我看到的母亲，她生活很辛苦，但是她有理想、有梦，想用自己的手与父亲一起改变自己命运。
“谁言寸草心，报得三春晖。”母亲，我们永远怀念您。
（作者系李可染画院执行院长、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、日本京都造型艺大学教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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